【情史?先秦】子見南子

公元前495年，57歲的孔子應約同衛靈公夫人南子見面。

此事，在當時就引起了孔子弟子的強 烈 不 滿。孔子死后，后人為這事兒又吵了兩千多年。上世紀二十年代，還為此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，魯 迅、林語堂等文化明星紛紛卷入其中。

實際上，南子是春秋時代最杰出的女 性 政 治 家。但是，她卻因私 生 活 不 檢 點背負了兩千五百多年的罵名。這，不能不說是后人的無知和偏見造成的。

（一）子見南子的原因、工夫、地點、細節

《論語?雍也篇》說：“子見南子，子路不說。夫子矢之曰：‘予所否者，天厭之！天厭之！”

用白話來說，大概是這樣——孔子和南子會面，孔子的弟子子路十分不興奮。孔子發誓說：“假如我干了什么不好的事，老天厭棄我吧，老天厭棄我吧！”

孔子見南子，子路為什么不興奮呢？因為，南子的私 生 活比較混亂，名聲不好。子路大概認為去見這么一個女人，有損于老師的人格吧。

孔子為什么要去見南子呢？見面的細節又如何呢？對此，《史記》有活潑的描述——

靈公夫人有南子者，使人謂孔子曰：“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，必見寡小君。寡小君原見。”孔子辭謝，不得已而見之。夫人在絺帷中。孔子入門，北面稽首。夫人自帷中再拜，環珮玉聲璆然。孔子曰：“吾鄉為弗見，見之禮答焉。”

據《史記》記載，此事發生在魯定公十五年（公元前495年）。當時孔子五十七歲，已經在衛國當了一年多的官（不管事，只有個名頭）。衛靈公給他12萬斤（已折合成現在的計量單位）小米的月薪。按照天貓上的價格，小米約15元一斤。也就是說，衛靈公給孔子的月薪約合人民幣一百八十萬元，年薪約二千二百萬元。應當說，這個工資很不低了。

這個時分，衛靈公的夫人南子主動要求接見孔子。孔子不得已，前往拜會。據后世學者考證，在當時，國君夫人確實有接見外臣的勢力，周禮也有相應的禮節。

見面的時分發生了什么呢？實際上，孔子并沒有見到南子的芳容。南子，呆在帷幕之中。孔子進門之后，朝北行稽首之禮。南子在帷幕之中答拜。孔子只聽到清脆悅耳的環佩之聲。

接見完畢之后，孔子出來，對人說：“我本來不想見她的，不得已才見了她。見面之際，夫人是以禮應對的。”

這件事發生之后，不僅學生們不興奮，也引起了衛國貴族、大臣們的迷惑。

《論語?八佾篇》：“王孫賈問曰：與其媚于奧，寧媚于灶，何謂也？子曰：不然；獲罪于天，無所禱也。”王孫賈，是衛國的賢臣，孔子曾贊許他治理軍旅的能力。奧，屋內西南角之神，在隱秘深微處，指南子；灶，灶神，在明處，指衛國朝廷。王孫賈懷疑孔子是因為戀棧官位和高薪才走南子的內線，通過巴結南子進而巴結衛靈公，所以他問：“俗話說，與其取媚于奧神，不如取媚于灶君。這話啥意思？”孔子當然明白王孫賈的挖苦之意，但他也不好解釋，只是發誓說：“這話不對。假如得罪了上天，怎么祈禱也沒有用。”言下之意，自己沒有得罪上天。

孔子答復王孫賈的話和答復子路的話如出一轍，都是發誓說自己沒有干壞事，沒有得罪上天。

孔子為啥不解釋呢？他不好解釋。一解釋，就勢必要牽扯到南子，要對她評論一番。而按照古禮，在其國不非議其大夫，何況是君夫人呢？所以，孔子只好對天發誓，不好說別的。

（二）此前，南子剛和老 情 人重溫舊夢

上文說過，南子名聲不太好，私 生 活 有 污 點。

就在孔子和南子見面的前一年，衛國發生了一件令后人匪夷所思的事情。

《左傳?定公十四年》：“衛侯為夫人南子召宋朝，會于洮。”

宋朝是誰呢？他是宋國的公室，春秋時代出名的美男子。和宋朝同時的孔子、晚于宋朝一百多年的孟子都曾高度評價他的美貌。孟子以至說，不明白宋朝的美貌的人，是沒有眼睛的瞎子。（小孺按：百度百科說宋朝還和靈公嫡母宣姜私 通，這是錯誤的。和宣姜私 通的，是衛國的公子姬朝，不是宋國的公子子朝，倆個人姓不同，年齡也相差甚大。）

作為美 男 子，宋朝女人緣很好，和許多女人都有一腿，其中就包括南子。

南子的母國，是宋國。南子在娘家時，就和宋朝搞上了。

南子嫁到衛國之后，大概許多年沒有再見到宋朝，非常思念。于是，她就向衛靈公提出要求，要見舊情人一面。

沒想到，衛靈公竟然毫不在意，爽快地允許了南子的哀求。

定公十四年，即公元前496年，衛靈公派人到宋國去把宋朝請到了洮這個地方，讓他和自己的老婆南子會面。

應當說，衛靈公對于南子的愛是極其深厚的，是完全利他的，是沒有任何自私自利的念頭的。

只要她開心，就算她給我戴一頂綠 帽 子又如何呢？這種觀念，西方人稱之為“開放式婚姻觀”。衛靈公早在2500多年前，即已具備此種世界領先的先進觀念。

這是怎樣博大的胸懷！

不過，先進的觀念往往不能被落后的人士所理解。

衛靈公為南子召宋朝一事，在列國間引發了強烈的輿論地震。

就在這一年，衛靈公的兒子、衛國太子蒯聵因事路過宋國郊外。有個農夫認出了蒯聵，就對他唱歌，歌詞是“既定爾婁豬，盍歸吾艾豭（見《左傳》）”婁豬，就是母豬，指南子；豭，即公豬；定，安；艾，少艾，年輕美貌；艾豭，指宋朝。那個農夫唱道：“你們的母豬已經爽了，怎么還不放我們年輕美貌的公豬回來？”

蒯聵感覺這是個奇恥大辱。回國之后，他就密謀殺掉南子。

不料，這事被冰雪智慧的南子察覺出來，跑到衛靈公那里去尋求庇護。衛靈公牽著南子的手，躲上了高臺。

于是，太子蒯聵出逃，跑到宋國去了。

客觀地評價此事，鄙人有兩個重要論斷：1、南子私 生 活怎樣，不關別人的事，她老公都沒意見，外人何需比手劃腳；2、蒯聵作為兒子，沒有權利去過問父母的性 生 活；以子殺母，更是大不孝。

但是，當時的人，怎么會有鄙人這種見識呢？他們對于南子和宋朝的事情嗤之以鼻。一工夫，南子淫 亂 之名遠播列國。

因此，當時的人對于孔子這樣一個大賢人、大明星居然去拜見南子，都感到吃驚、不滿。

但，孔子也懶得和他們解釋。

我深信沒有違反天意，你們愛咋說就咋說吧。

（三）南子十分有才，是杰出政治家

南子是相稱有政治才華的。

當時的衛國，實際上是由南子和衛靈公共同執政。

南子知人善用。在她的領導下，衛國朝廷之上君子林立——聞名的賢人蘧伯玉（孔子的老朋友）、孔圉（孔文子）、祝鮀、王孫賈等人都受到了重用。

而孔子在回答魯哀公的提問“當今之君，孰為最賢”時，回答說：“丘未之見也，抑有衛靈公乎？”（據《孔子家語》）

在孔子眼里，衛靈公是當時最賢能的國君。而衛靈公之賢，南子功不可沒。所以，孔子晚年環游列國十幾年，其中一大半的工夫都呆在有南子的地方——衛國。

漢朝的劉向，編了一部《列女傳》。此書將漢朝之前（含西漢）的聞名女人一網打盡。在這本書中，南子以“衛靈夫人”之名位列第三卷《仁智傳》。

《列女傳》記載了南子的一件事，我們來溫習一下：

靈公與夫人夜坐，聞車聲轔轔，至闕而止，過闕復有聲。公問夫人曰：“知此謂誰？”夫人曰：“此必蘧伯玉也。”公曰：“何以知之？”夫人曰：“妾聞：禮下公門式路馬，所以廣敬也。夫忠臣與孝子，不為昭昭信節，不為冥冥墮行。蘧伯玉，衛之賢大夫也。仁而有智，敬于事上。此其人必不以闇昧廢禮，是以知之。”公使視之，果伯玉也。公反之，以戲夫人曰：“非也。”夫人酌觴再拜賀公，公曰：“子何以賀寡人？”夫人曰：“始妾獨以衛為有蘧伯玉爾，今衛復有與之齊者，是君有二賢臣也。國多賢臣，國之福也。妾是以賀。”公驚曰：“善哉！”遂語夫人其實焉。君子謂衛夫人明于知人道。夫可欺而不可罔者，其明智乎！詩云：“我聞其聲，不見其人。”此之謂也。

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，第一、南子精通周禮；第二、南子精通治國之學；第三、南子有知人之明。對于南子的這種才華，咱們不得不服啊。

可是，在《列女傳》里，南子又列名第七卷《孽嬖傳?衛二亂女》。這段文章說：

南子者，宋女衛靈公之夫人，通于宋子朝，太子蒯聵知而惡之，南子讒太子于靈公曰：“太子欲殺我。”靈公大怒蒯聵，蒯聵奔宋。靈公薨，蒯聵之子輒立，是為出公。……出公奔魯，子路死之，蒯聵遂立，是為莊公。殺夫人南子……二女為亂五世，至悼公而后定。詩云：“相鼠有皮，人而無儀。人而無儀，不死何為？”此之謂也。

實際上，這段文章紀錄的南子劣跡，也只有和宋朝私通一事。至于說她搞亂了衛國，純屬污蔑。

首先，蒯聵要殺他嫡母南子，此事見于《左傳》。南子說“太子欲殺我”，是實話實說，并沒有“讒太子”。劉向生在幾百年之后的漢朝，對于歷史文獻《左傳》視而不見，卻對南子妄加譏評，這是很沒有文品、史德的行徑。

其次，衛靈公死后的衛國之亂，禍根在蒯聵，而不在南子（也不在出公）。蒯聵，在他爸爸生前想殺嫡母，已經被他爸趕到了國外。衛靈公親口說“余無子”（見《左傳?哀公二年》），意思是我沒有嫡子。當時蒯聵并沒有死，靈公這話實際上已經宣告和蒯聵斷絕父子關系了。既然如此，蒯聵有什么權利來繼續衛靈公的君位呢？而且，他造反上臺后，又殺了南子，這是以子弒母，大 逆 不 道。

考察歷史，我們可以看到，衛靈公死后，南子為安定衛國的政局作出了杰出的貢獻。《左傳?哀公二年》：“夏，衛靈公卒。夫人曰：‘命公子郢為大子，君命也。’對曰：‘郢異于他子。且君沒于吾手，若有之，郢必聞之。且亡人之子輒在。’乃立輒。”衛靈公死后，沒有嫡子。在當時的情景下，衛國的局勢真可以說是奄奄一息。南子先是預備執行靈公遺令立庶子郢為國君。公子郢拒絕后，南子又立衛靈公嫡孫姬輒為國君：是為衛出公。南子毫不猶豫，一手扶立衛出公，既符合周禮，又穩住了衛國的局面。

我們考察整部《左傳》，沒有哪一個婦女有南子這樣的政治才華，沒有哪一個婦女對于政局有如此重要的影響。

可以說，南子是春秋時代最杰出的女性政治家。

（四）子見南子的重要意義

可悲的是，南子死后，背負了兩千五百多年的罵名。一談起她，大伙眾口一詞：淫。

鄙人身處兩千五百年后之今日，不能不深深地佩服孔圣人。

在舉世皆罵南子的時分，只有圣人敢于毅然去見她！

見了她之后，面對弟子和同事（王孫賈和孔子當時同朝為官）的質疑，圣人默默承受，沒有說南子一句壞話。

而且，圣人深信，自己見南子，是準確的，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，是對得住茫茫上蒼的！

大哉，南子。

大哉，圣人。

身處兩千五百年后之今日，鄙人重溫子見南子一事，越發感到圣人此舉重要的事實意義。

首先，對于一個婦女的私生存，不要妄加指責。

一個婦女，和誰好和誰不好，和誰上床不和誰上床，除了她的丈夫沒有人有權利橫加指責。

南子出軌宋朝，是他老公衛靈公親手安排的。衛靈公自己對南子不但沒有意見，反而支持她這么做。您上什么火，著什么急呢？

其次，論人，當取其大體，不要光盯著臍下三寸那個風流穴。

南子，極具政治才華，為衛國做出了極大的貢獻。我們在評價她時，難道能對此視而不見嗎？

盯著出軌不放，這是評論一個人的準確方式嗎？

2019年11月21日星期四，黃小孺撰。據《春秋左氏傳》、《列女傳》、《孔子家語》。

首發公號 ：林下讀書（huangxiaorudushu）

來源:雪球-黃小孺